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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爱,仍令我们感动

1998-07-08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1997年12月26日是一个不太晴朗的日子,天空出奇的低,人的心情似乎也因此而很难高阔起来。天女就是挟着这样一种冬季阴天的味道坐进我所在的办公室。她推开门的一刹那我有几分恍恍然,她个子很高,中分的直发从两侧合抱住一张清瘦的脸,表情和相貌酷似那个已在滚滚红尘之外的女作家三毛。真的太像了。

我说:“你的名字真好。”她笑一笑,开始放松。“这个名字是雍和宫的老和尚给我取的。他先给我相面,然后说我的一生就是这样一幅画,苍茫的天地之间我是一个孤独的孩子。但是这个孩子生命力很强,因为她是天地孕育的。所以不管多难她都会活得很顽强。”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我,但是我却感觉到她的目光其实早已经穿过了我的身体、我身后的墙壁、墙壁以外的空间……落在一个别人不可能了解的地方。她的空旷、辽远的眼神和她的面无表情竟然有些打动我,让我迫切地想知道,她怎样修炼成眼下这个样子。

谈话开始的时候已经是一点过十分,窗外的天空不知在什么时候开始逐渐透出些许惨淡的阳光。

我在邯郸市的一所师范学校读了三年中专,毕业的时候我的个子就已经非常高,一米七多。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阿君,他已经35岁了。那年我21岁。这个人个子很矮,也就一米七上下,脸黑黑的。我们接触过几次,很平淡。那时候都是他约我的,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连他是干什么的我都不知道。直到有一天他打电话说他爱上我了,我才对他有了一些了解。他的太太去世了,女儿10岁,他的太太是在生他女儿之后病死的。他说咱们试试,如果我觉得他好就做朋友,不好可以分手。这样我们就开始“做朋友”了。我发现他很有钱。

有一天,正好下雨。我特别怕下雨,总觉得下雨就是一个女孩子在哭。那天我们就在他的车里坐着。我问他究竟是干什么的。他说他是司机,我不信。后来他终于说了,他是青岛一家建筑公司的经理,现在承包了邯郸的工程。直到他带着我到他的工地看过之后,我才总算弄清了他的身份。

后来我们的接触应该说是一帆风顺吧,他有很多优点,我们之间有一种别人达不到的默契。他很尊重我,虽然他是一个单身男人,但是从来没有像那些轻浮的男人一样没认识两天半就提出来要同居呀之类的。现在想起来,这也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

那时我一直在学校教书,可是实际上我并不愿意当老师。上学的时候,我是我们音乐老师最宠爱的学生。我总是对阿君说如果有一天能到北京学音乐,我一生都无所求的。阿君听过我唱歌,他有时候也会捧住我的脸说:“你要是去当歌星肯定会走红。”他越是这么说我就越是不安分。后来他通过他的关系把我调进了邯郸市的一家建筑公司,没有几天我就当上了团委书记。但是我还是一心想上学。

阿君在邯郸是非常出名的有钱人。我们俩的关系很快就传开了。我第一次把这件事跟我家里人挑明了的时候,家里不同意。邯郸是一个挺封建的地方。人们就觉得自己的女儿还没有结过婚,找到一个“二婚头”已经够冤的了,还要一进门就给人家当后妈,我父母就觉得很丢人、很不光彩,所以阿君直到最后出事也只到过我家一次,还被我父亲弄得非常难堪。我父亲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办法,有时候是苦口婆心地跟我谈,当然是劝我跟阿君散了,后来他看我根本没有改变,就开始跟我拍桌子,有时候还动手打我。吃着吃着饭,他突然就会举起筷子来砸我,还有一次,如果没有我弟弟挡住,我可能就被打伤了。

其实我也听到过很多关于阿君的传说,说他什么的都有,但是我不太信这些。他对我特别特别的好,这种好绝对不是说一起吃什么、花多少钱,而是来自心里的一种感觉。我觉得跟他在一起特别舒心。我从来没有让他给我买过什么衣服、首饰之类的,我没有兴趣。他给我买的唯一一套衣服,是白色的,短上衣、长裙子,因为阿君一直喜欢我穿白色。当时那套衣服240块钱,对我来说贵得吓人,怎么也不能要,推托了好几次,我怕他认为我喜欢他就是因为他有钱。

天女的手又细又长,平平地搭在腿上,苍白而没有一丝血色,就像她的脸,即使在阳光下也是一种透明的惨白。她不说话的时候,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上去安详得令人忧伤。

那是92年的春天了,通过阿君在北京学油画的弟弟,他带着我到北京来投考音乐学院。我的音乐感觉好得让我的老师都吃惊,一个旋律,只要我想到了、哼出来,绝对不用到钢琴上试,直到现在我也是在头脑中作曲的,甚至曾经一度以此为生。阿君让我考作曲系,他不愿意我去学声乐,最后进一个歌舞团之类的,他怕我不嫁给他。

准确地说是在94年5月的时候,我还在上音乐学院,他在塘沽和北京都有工程,分别有人负责,他在这三个地方之间跑来跑去。我有时候住在学校,有时候就住在外面租的房子。阿君每个月给我1000块钱,包括房租和各种杂费。我不是那种特别大手的女孩子,很多东西对我来说都是可有可无。而且,我想跟他结婚,把他当成自己的人来看,我觉得那些钱呀省下来是我们两个人的。

她拨开长发看我一眼,浅浅地一笑,接着说。

我特别心疼他,不愿意让他那么拼命地去挣钱。有时候他从塘沽跑来看我,一下车的样子特别疲惫,我就特别心疼。他给我的钱每个月都有富余,跟着阿君,我觉得整个人都变了,从原来一个时髦的女孩子变成精打细算、处处节省、买最便宜的营养霜,我想这也算是为他尽了一份心力。我曾经用这样省下的钱给他买过一件衬衣,他很感动。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要稍微有一点对他的回报都会让他感动不已。

在北京的时候,阿君常和我一起过夜,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有时候看着他累得在椅子上坐着就睡着了,我会偷偷地流眼泪。我真的想结婚,阿君也是在等着那一天,他说到那天我们就怎么样都可以了。从这些小地方,我总是能感觉到他是在珍惜着我。

阿君说等他在上海的工作一结束就办。94年11月15号吧,大概就是这天,他去了上海。可能就是天不让我如愿吧。那一天他没乘飞机也没坐火车,带了两个司机开车去的。他在上海给我打电话,说先回塘沽处理一点事之后当天晚上就来北京找我。我坐在那个小屋子里等,左等右等等不来,一等就是好几天。结果等来了他弟弟,接我去青岛。

他弟弟一路上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到了青岛才说他哥哥在医院呢。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一张大白单子罩住他整个人,医生一点一点打开给我看。他是在从上海回塘沽的时候出的车祸,一个司机当场就死了,另一个将终生残疾,阿君是送到医院里抢救了两个小时之后死的。他的整个人的骨架都撞散了,医生是在把他摆好了、经过了整容之后才给我看的,看上去很平静。我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会嚎啕大哭,我哭的时候都是扭过身去,不愿意别人看见我流眼泪。所以看到的时候一滴眼泪都没有,人完全麻木,一头栽倒在地上,什么都不知道了。醒过来的时候我躺在急诊室的床上,他弟弟在旁边陪着我。我醒过来就又要去看他,他弟弟搂着我说:“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我哭不出来,再去看他我始终还是平静。我怎么也不能相信,说得好好的还要来看我,怎么就会死了。当时我大概是很冷静,其实所谓的冷静不如说是麻木。我在太平间站了半个小时,他弟弟拉我走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个人是真的死了。这时候我的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就那么狂流。一下子就想起好多好多事。第一次去青岛是他领着我玩儿……

天女的头转向房门的方向,背对着我,我不知道她是否在流泪。而她的声音分明是哽住的。我静静地等她再次回过头来。我的心里有一丝隐约的疼痛,几乎想要阻止她这种锥心的回忆。她重新面对我的时候,没有接上刚才的话。

他的尸体是火化的,那是我最失态的一天,也是我一生中哭得最厉害的一次。我始终不能相信这个人这么快就没有了。他弟弟和媳妇死死地拽住我,但是我就像疯了一样,几个人拦我都拦不住,我哭着哭着身体就往下坠,然后就昏过去,我记得很清楚有三次都是这样。当时青岛允许海葬,阿君的骨灰就洒进了海里。

天女沉默了。我问她能不能承受这样的追忆,她点头。

那天早上4点钟,海面上特别特别的平静,我们租的轮渡,后面跟了一队带着蜡烛的小船……那种纸做的小船,他的骨灰一点一点放在小船上,这些小船湿了就会沉下海去,带着他的骨灰。还有一些很碎的花瓣,黄颜色和红颜色的,洒向海面……当时我觉得非常圣洁,他不是死了,也不是升天,我只觉得他只是从人间走开,又要有一次再生……他没有离开我,他只是到别处随便走一走,他还会回来……天亮的时候,我一个人去了栈桥……有海鸥,人特别少。当时我突然间有一种想法,就是过若干年之后我死了,骨灰也会有一半留在邯郸,另一半洒回青岛。而且我觉得阿君本来应该是我的爱人,尽管他没有了,但是毕竟我曾经用心地爱过他,他也同样地对我……直到最后我都不是他的人……所以对我来说,这是一生的遗憾。假如我们同居,或者他就不会出事?即使还是这样没有了他,至少他会留下一个他的孩子,哪怕就是一个私生子,可能会长得像他,这对于我今后活下去至少是一个支撑点……但是他从没有得到过我的身体。而且我有过很多很多任性的时候,有时候他来晚了,我就和他闹气,非要他哄不可;有时候去找他,看见他懒洋洋地躺着,就觉得他不喜欢我了,非要他起来说清楚……这时我才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但是已经太晚了……所以站在栈桥那里我就祈祷,如果苍天真的给人轮回的机会,我希望阿君能够马上化做一只海鸥,我以后每一年都会来栈桥看他……

天女终于不能再这样断断续续地讲下去了,而我是从有这样的采访以来第一次因为一个人的叙述而落泪。我们都转过头去背对着对方。这样过了很长时间。采访机一味地空转,留下一大段只有背景杂音的空白……

(摘自《绝对隐私——当代中国人情感口述实录》,安顿著,新世界出版社1998年5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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